

《升起潜望镜》第五篇 迷乱的回波
李忠效 

迷乱的回波
 
一
 
一脚踏上军舰的甲板,他的心便不由得忽悠一沉。晴朗的天空也在这一瞬间暗淡下来。过去上舰实习,多少次,都没事一样,这次出现的是从未有过的特殊的感觉,真个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炮塔旁放了两块写有“欢迎”字样的黑板。舰政委带了一群干部和水兵在舷梯口欢迎他们。和他一起分到这条舰上的毕业学员共四人,于是有四个部门长走上前分别接待他们。接待他的雷达部门长对他说:我叫顾西双。他说:我叫唐兴龙。接着,顾西双便拥着他向会议室走去。政委要给他们几个新来的同志讲讲话。行李和包裹早被水兵们抢走,消失在不知哪个舱门里了。政委是个精瘦的东北人,讲话满口大精子味儿。至于都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认真听,他只注意看那几位陪坐的部门长了。直到政委最后问:你们有什么要说的?他还在那里愣神儿。分到航海部门去的范天云说:“我们一定虚心向老舰员学习,积极工作,用我们学到的知识为海军的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一开口便把其他三人全代表了。他不屑地乜了范天云一眼。他有些看不惯他。范天云人长得挺帅,据说几年前一个电影厂的导演到他们那里选演员,见了他,说:真像唐国强啊……他一听转身便走。对别人说:我就是我,干吗要让人说我像谁谁呢?我要让人说谁谁像我!有一次他在海校组织的讲理想演讲会上说,我是怀着一颗“要让人说谁谁像我”的雄心穿上海军服,走向大海的。他的演讲充满激情,自然博得了许多人的掌声,而唐兴龙却觉得他有些好高骛远。政委对范天云的态度深表满意“好,我们期待着。”接着又说:“你们路上累了,下午放你们假,洗一洗,休息一下。”唐兴龙跟随顾西双走进水兵住舱,只觉一股污浊的热气扑面而来,呛进嘴里,噎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以前上舰实习,吃住都在岸上,还从没下到水兵住舱里看过,不曾想水兵们住得这么拥挤,一肩多宽的吊铺密集地排列着,像一排排的货架,可以活动的空间很小很小。他感到这里的空气又粘又稠又热又浊,四下里有一种无形的力窒息自己。“小唐,这个是你的铺。”顾西双指着一个斜挂着的吊铺说。水兵们已经把他的行李铺好了。“今天下午你们放假你想干什么都行,睡觉也行。”唐兴龙真想睡一觉。顾西双走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爬上吊铺。平时吊铺都是斜挂上去的,睡觉时再放下来。而他却以为就该那么斜着睡--防止船晃掉下来嘛。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灰心地想,舰上的生活真苦得可以,上个床就这么困难,躺着也别扭。按规定学员上舰要当半年兵,这吊铺看来也得睡半年了。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至少也得爬一百八十多次。我的天!路上累了点,加上舰身有一点轻度的摇摆,使得他这遭睡得特别沉。一觉醒来,满头满脸满脖子的臭汗,身上的海魂衫水里捞出的一般。这时有水兵进舱,便问:“你怎么这样睡?”他感到奇怪:“不该这样睡吗?”于是引起水兵们的哄堂大笑。当水兵们帮他把吊铺放平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脸上着了火。心中一片荒漠。周身的汗出得更猛了。不知为什么,从见顾西双第一面起,唐兴龙老觉得部门长那双颇有风采的大眼睛像是罩有一层忧伤的阴影。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他们走在海边的石堤上。金灿灿、红艳艳的霞光,从远山的峰巅上面铺下来,一直铺到他们的跟前,犹如太阳为迎接地球的贵宾而铺下的一条宽大无边的地毯。问过家里情况,问过学院生活,接着顾西双又问唐兴龙道:“有对象了么?”其实他是有的。已经好几年了。那姑娘叫庄丽,长得很漂亮,在歌舞团当报幕员。她送他一盘专门为他录制的盒式磁带,全部是优美抒情的爱情歌曲。每一首歌的前面都有一段她充满柔情蜜意的“报幕词”。大有让人听了三天不思茶饭的魅力。他很爱她,常常想她睡不好觉,恨不能天天守着她看。而庄丽却是很有主见的姑娘。当初他报考军校,就是庄丽出的主意。他两次高考都因几分之差名落孙山,他悲伤之极,几近绝望。庄丽已经考上艺校,自己如果考不上大学,前面的道儿是明摆着的。庄丽安慰他说: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何不鼓足勇气再去一试?这次报军校吧,军校的录取分数线要比名牌院校低些。他说,穿了军装,就得离开你了。她说,别管那些,先弄个文凭再说。现如今文凭是顶重要的。于是他以极高的分数考进海校。若报地方名牌院校,又得吹灯,因此他更佩服庄丽的预见性,更加把她爱得入骨。“小唐,想不想在本地找一个?”顾西双还以为他真的没有对象,真有心为他牵牵线。“咳,还想那么远。等你转业,不知哪天的事了。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是海军事业的栋梁,我们是废物利用!"废物利用?怎么个废物利用?唐兴龙有些迷惑不解。红地毯不知什么时候沉到海底去了,眼前只剩下一片黑色的汪洋。偶尔有鱼在水面上跳跃,翻出几层水花,荡开几圈波纹。一切平静之后,更给人一种空旷凄凉、怅然所失之感。顾西双情绪更加低落。很快,唐兴龙从侧面了解到,顾西双是个没经过院校培养,舰上“土生土长”的干部。“文化大革命”期间,海军的所有院校都被“文化”掉了,他入伍的时候还没恢复。后来有了,又因为工作离不开,没能进校深造,等到文凭忽然间升值为金牌,他挣扎着去考了一回,结果分数没能过线。之后,他超龄了,便失去了再去冲刺的资格。等待着他的,将是被唐兴龙取代,然后解甲还乡……唐兴龙能够理解那双眼睛了。一想到自己的出现将形成对部门长命运的“威胁”,心中很是有些不安。静静的海湾悄没气地涌起一排排的波浪,慢悠悠地涌向岸边,冲刷着石堤哗哗作响。大海涨潮了。除锈的噪音从四面八方往耳朵里灌。用刮刀刮的,用扁锤敲的,用钢丝刷子刷的,各种家什全上,什么声音都有。这些声音交结在一起,仿如世界末日到来之时发自宇宙的疯狂的怪叫。噪得人心里发毛,噪得人头皮子发炸,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一块五米长半米宽的跳板,两头用绳子一拴,从甲板上放下来,高高地悬在空中,是脚手架。坐在上面一动一摇,像荡桥。不小心就会掉到海里去。唐兴龙手里攥着刮刀,像端着鲁提辖的百斤禅杖,不知如何动作是好。顾西双给他示范了两回,可他仍然不得要领。“不是这样,是这样!”顾西双又示范了一回。“舍得使点劲,别像挠痒痒似的。”他无心理会这些。他发狠地用力在锈蚀的钢板上铲了一刮刀,“吱呀”一气,钢板上现出一条银亮的白印,成功了!但是他觉得刮刀下的那一声瘆人的尖叫顺着他的手臂钻到他的心里。“好,就这么干。”顾西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再管他。他开始照着刚才的样子机械地运动双臂。没几下,他便感到虎口发麻,两臂发酸。这种生活实在太单调太乏味了。每天都是吃饭、工作、睡觉。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周而复始,月月如是。据说,一个与舰上搞“军民共建”的地方大学有一次邀请舰上的共青团员参加他们组织的“五·四”青年节篝火晚会,因为听说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跳舞,舰上的领导一商量,不等到跳舞的时辰,借口部队有任务,匆匆把水兵全部拉了回来……码头上每周放一次电影,大都是些水兵们不爱看的国产片。主要的文化生活就是看电视了。但是人多电视少,位置不好累眼睛,而且你想看这个频道,他想看那个频道,拧过来拧过去,最后,一个完整的节目也没看成。好些个空虚无聊的夜晚,他都是一人揣上袖珍放音机。躲在舰上某个僻静的角落,靠听庄丽的那盘磁带度过的。他连着两个星期天上街看了两场外国电影,感到很过瘾。可是部门长对他说:要注意影响,少外出。后来他听说有的水兵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出去一次,他便问他们:你们对这样的生活什么感觉?回答是:没什么感觉。他想他们一定是麻木了。难道他们真的不感到枯燥乏味,不感到压抑?刺耳的噪音仿佛已经离他远去,运动的双臂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他的精神和肉体进入了一个麻木的状态,是一只苍绳来吮他脸上的汗,才把他重又唤醒过来。这只苍绳硕大无朋,可爱之极,怎么轰也轰不走,响亮的嗡嗡声扰得他心烦,烦得想呐喊。这时候,那讨厌的太阳却直着眼睛来看热闹,把个甲板烤得炙人,周遭的空气干得一点就能着。刮下的铁锈和漆皮的细末弥漫在他的周围,多情地往他口腔和鼻孔里钻。他只好双唇紧闭,用鼻孔呼吸,不一刻便感到鼻腔里和嗓眼儿处都像结了痂。于是他爬上甲板,跑回住舱,找了一个口罩戴上,然后又接着吭哧吭哧地干。这回感觉好了,鼻孔和嗓眼儿不再受到锈尘的袭扰,从心理上产生一种轻松感。休息的时候,他发现别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包括部门长,他很奇怪。“为什么不能叫别人都说谁谁像我呢?”他有意刺他。范天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水兵们都躲在炮塔旁的阴影里歇凉,唐兴龙走过去,坐下,望着一张张满是污垢的面孔,问道:“你们怎么都不戴口罩?”没有人吭声。水兵们微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不知怎么回答。“怎么会没有,攒了一撂了。”一个水兵说。“那你们留着干什么?”“干什么?将来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当褯子!”雷达兵李正良仰面躺在甲板上,阴阳怪气地说。李正良大概也意识到此话不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说:“你乍来不知道,咱这舰上就没有刮铁锈戴口罩的传统……”“烟尘吸进肺里,对身体有害。我建议大家把口罩戴上。”没有人接受他的建议。有几个水兵远远地看着他笑,不知道笑什么。他感到莫名其妙。“大家都能克服,咱也别搞那个特殊了。”李正良无精打采地说。李正良平时特爱说个牢骚怪话,而且在某些问题上常常妙语惊人,怎么遇上具体事也来个往后缩?是怕在领导的眼里落个怕苦怕累的印象,影响个人进步?唐兴龙心里一阵悲哀。他真想说:没有价值的自讨苦吃,那是愚昧的表现。但没敢。他怕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引起众怒。他忽然想给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敬个礼。迷乱的回波
大海生病了。肚子疼,或者是羊角疯。笑脸突然间变成一付狰狞的面孔,又吼又叫,全身都在痉挛,把个明亮的世界搞得昏天黑地,阴森可怖。战舰在海上巡逻。平日里显得那么威武雄壮的钢铁之躯,此刻竟像一叶轻舟在波谷浪尖上荡来荡去。唐兴龙晕船了。数不清已经吐了多少次,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在原位了,像一件脏衣服在洗衣机里翻卷。头脑里面熄了灯,眼前悬着一条银河。真想一头撞到海里去,和大海同归于尽。他坐在荧光屏前,忍着脑袋像要炸裂开似的疼痛,一手压着一直翻腾不停的胃,发饧的眼睛紧盯着荧光屏上那些海浪、岛屿、轮船……的回波。他身子软软的,骨架像都错了位,精神一松弛就会倒下去。但他不想躺倒。他不愿让人把他看成是个没有男子汉血气的熊包。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在海校学习时,尽管许多专业到地方用不上,也不感兴趣,但他还是学习很认真,有时候为了考得好成绩,他几近废寝忘食。学员队领导和教员们都很欣赏他,很快就发展他入了党。原想能留校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分到舰上来了。前几天女朋友又来信,问他下步的打算,家里那面她已经为他活动得差不多了。一个削好的苹果递到他的跟前,黄澄澄的。一个小太阳。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吃吧。吃下去胃里能舒服点。”李正良说。部门长安排他俩值一更,李正良带他。一股诱人清香飘进鼻腔,那么爽心,真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但是他却轻轻推开了李正良的手:“我吃不下,你自己吃吧。”听老兵说,以前的舰灶标准是一块二,伙食挺好,水果也发得多,一发一脸盆。像苹果这种“大路货”大家都不稀罕吃。现在可好,舰灶标准长到三块一,伙食差不说,水果更少得可怜。一月发那么一两回苹果,三五个,大家都当宝贝似的不舍得吃,留着待个老乡战友啦,或者馋得受不住了打打牙祭。没有办法,过去苹果一毛几一斤,如今长到八九毛了。李正良这个苹果锁在抽屉里足有半个月了,不时拿出来闻闻香味儿,就是舍不得吃。一天,有两个水兵见他抽屉忘了锁,便打开抽屉想给他悄悄“咪西”了,正巧被他发现,差点儿与那个水兵红了脸。此刻,怎么好意思伸手去接呢?“嗐,快拿着!”李正良不耐烦地说,“不然胃里没东西,再吐要吐血的!”盛情难却。也怕从嘴里喋出那红物来。只好接了,满心的感激自不必说。李正良和他换了位置,让他在一边慢慢地吃。还告诉他,晕船的时候一定要吃东西,吃不下也要吃。这样才能有东西吐,不伤胃。但是不要吃干的,饼干馒头都不好,吐的时候不顺溜,难受。也不要吃鱼吃肉吃有味的疏菜,比如芹菜韭菜。吐出来味太大,熏人,而且吐什么够什么,以后再不想吃。更不要吃辣椒,吐得时候辣嗓子,喘不上气儿。要吃稀饭,吃咸菜,最好是吃罐头,吃水果。他慢慢地啃着那个小太阳,嘴里甜甜的,细细地咽下去,顿觉胃里有无数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慰那蠕动的四壁,舒坦极了。李正良看看他:“怎么样?”他答:“很好,谢谢你。”李正良对他的谢意不屑一顾:“得了,别酸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啊!”那一“啊”意味深长。让他琢磨了好半天。李正良注视着荧光屏,再没理他。他忽然记起,从出航以来,李正良好像一直没吐过。便问:“李正良,你不晕船?”也是,不然他哪来的那么多经验之谈呢。看来晕船是可以锻炼的。他想起他在海校学习时读过的一本书:《自愿经受大海考验的人》,作者是一位叫阿兰·邦巴尔的法国医生。他为了探索在海上蒙难之后如何生活下去的方法,独自一人,不带任何食品和淡水,乘小艇横渡大西洋。他在海上以吃生鱼、喝海水维持生命,与风暴、孤独、失望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历尽千难万险,艰苦航行六十五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为解决人在海上遇难后的生存问题。找到了一些方法,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那位阿兰·邦巴尔可称是位真正的男子汉!他想。他有些羡慕他。顾西双来到雷达舱,见他在吃东西,挺满意:“还行吧?”“你到厕所去看看吧,那里有好戏。”顾西双的脸上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量船的时候,最好不要乱动,一般情况下越动越想吐。无奈部门长在看着他。什么事呢?他也有些好奇。舰晃得很厉害,刚一站起身,就觉得胃里的东西在往上涌。他用舌根憋紧喉咙,跌跌撞撞跨出雷达室,像宇航员在太空行走,身体常常失去重心,左一脚右一脚,好不容易走到厕所门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一条黄龙从口中跃将出来。他替李正良感到惋惜,心中空落落的。厕所里面满地狼籍。随着舰体的摇晃,瓷砖地上的污水秽物流过来流过去,看在眼里更令人作呕。难道部门长就是让我来看这个?当下心里有几分气恼。正在这时,他听见厕所里面传出低低的哽咽声。于是他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厕所的门闩着,拉不开。他从门上边探头一看,只见一个人两手紧紧抱着头,蹲在那里呻吟着哭道:“妈呀,这罪不是人遭的……”“喂,干什么哪?”他这时已经忘记了晕船,挺有精神地叫道。那人抬起头,原来是范天云。满脸泪水,一嘴鼻涕。平日的帅劲儿此刻全无。整个儿一个落难公子的可怜相。“天云,你怎么了?”他探身从里面拨开插销,拉开了门。“兴龙,我实在受不了了!”范天云五官都挪了位。“看看你这个样子,也不怕丢人!”他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手绢是庄丽送的,真有点舍不得。“那你就去跳吧,一定会有很多人跟着跳。那会儿就有人说谁谁像你了!”他鄙夷地说。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形象一下高大起来。他像掉进一眼枯干的深深的并里,上上不去,喊又没人听,头上的一小片儿天空,时明时暗。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朝他看,还笑,就是没有人来理他。这几天,他的情绪坏透了!本来他是想在实习期间太平度日,不与任何人产生冲突与摩擦,以求实习期满能顺利“过关”。不曾想,在党小组讨论发展问题时,还是与顾西双发生了争执,并且遭到顾西双的抢白。部门里有个雷达兵,智商较低,但是很能干活,真可谓“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人称革命老黄牛。支部认为,该同志已经具备了党员的条件。小组讨论时,没有人表示异议,马上就要通过了。就在这时,也不知唐兴龙的哪根神经起了作用,他毅然跳出来投了反对票。他说:“我上舰时间不长,对此人不十分了解。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看出这个同志缺乏是非观念,不敢坚持原则。上礼拜部门里两个战士打架,都动了手。后来两人都说是对方先动手的。据说当时只有他在场,把他叫来作证,他却吞吞吐吐,说他什么也没看见。我认为,若用党员的标准来衡量,还有些差距。就目前的状况看,他只是个能干活又听话的好兵而已。这种好兵是容易当的,任何一个文化低、智能差的人都可以做到……”“不管怎么说,”顾西双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人家还是脚踏实地干了工作的。干总比不干强,比那些虽然文化高,智能好,但不安心工作,一天到晚总想溜的人更强!"唐兴龙顿时傻了,也哑了。他觉得部门长的话就是针对他说的。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呢?莫非是偷看了我的信,或者是哪个要好的同学泄露了“天机”?再一想,我今天不是自找没趣么?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自己什么德性,还一本正经说别人!真是莫名其妙。刚才哪来的那么一阵子热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入?过后,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又被人看破,见了谁都淡巴巴的,心里发虚,脸上没光。每天的光景过得没滋没味,比白开水还白开水。不几天,舰上又出了一件让码头上所有的学生官都丢脸的事;那位声称要“为海军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的范天云不声不响开了小差。临走留下一张纸条,声称再也不回这个倒楣的地方来了。这种人部队也不稀罕要,退回给了学校。这件事在码头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些本来瞧不起学生官的人更加瞧不起他们,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唐兴龙听了像发疟疾,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觉得范天云的逃跑是他们所有学生官的奇耻大辱,叫他们没脸见人。由范天云的开小差,他联想到自己。实际上,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筹划逃离这里么?堂而皇之的“逃”与他的公开的逃,性质上有什么不同?庄丽又来信问他向回转的事。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心像一口枯井。那盘磁带也有日子没听了。唐兴龙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一个极为平常的发现,竟然受到舰长的赏识,而且成了舰长的红人。但他并没感到高兴,反而感到有些悲哀。海军是个现代化程度比较高的军种,人的现代意识也应该很强才对。而实际上,在许多方面跟不上。舰上本来装有多种自动控制系统,但是由于某些设备不太过关,认为不保险,便被统统弃于一旁。连操炮还要人工手摇,五分钟便累得水兵满头大汗。舰上的炮瞄指挥系统就因为炮瞄雷达与指挥仪联锁装置出过毛病,舰长信不过它,每次火炮实弹射击,都是由测距手用光学测距仪进行观测。舰长说这样把握性大。结果那天出海打靶,遇上大雾,光学测距仪失去作用,难以判断弹着点的偏差,舰长急得直挠头。唐兴龙坐在荧光屏前,偶然发现炮弹落水溅起的水柱在荧光屏上有回波,便对顾西双说,用雷达测弹着点准确速度快,受海情影响小,不是可以帮助枪炮部门解决一个难题么?舰长对这个想法非常重视,立即召集雷达、枪炮两个部门进行商讨,制定了详细的协同措施。一试,真成。支队考试时,竟得了一个优秀!这在舰史上还是头一回。从此,舰长政委大会小会必提唐兴龙大名,把他誉为学生官的楷模,号召大家向他学习。舰长越是抬他,他越是难受,越是悲哀:都什么年月了,才知道使用雷达瞄准,又是那样原始的方法,有什么好嘘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件滑稽而并不可笑的事为他那平庸乏味的生活增添了某种色彩。苍凉蛮荒的戈壁,纵有一棵芨芨草,一条小蜥蜴,也会给他带来一点绿意,几许生机。为了打发那无所事事的时光,他真的开始用心研究那被遗弃已久的枪瞄指挥仪了。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请教了许多技师和业务长,他发现指挥仪的输出电路不太科学,就找了顾西双和李正良,想邀他们一起对输出电路进行一番改革。可顾西双对此不感兴趣,认为那是异想天开。唐兴龙不服气。别人越是说不行的事他越想试试。三个多月后,一条合理的电路设计出来了。经科研和生产单位鉴定,可以装机使用。一试,满灵,为舰上解决了大问题。舰长亲自给他和李正良颁发了三等功勋章。一时间,唐兴龙成了支队的一颗明星,成了舰长和政季的骄傲。庄丽来信发脾气,问他为什么不及时给她回信。这时他才恍惚记起,有一封写好的信可能忘了寄。他连忙写信向她道歉,说他如何如何忙,并报告了他的好消息。――我真高兴。高兴的不仅仅是得到了荣誉,还因为我在这块“漂在海浪上的国土”上找到了自己……――既然你找到了自己就可以忘记别人,那么你就永远找你自己去吧……――庄丽,我希望你能理解,在这里我有很多事情可做。――是的,但我现在晕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了。我的体会是:困难到来的时候,咬咬牙就会过去的……一只美丽的百灵伤心地飞走了,渐渐飞出雷达作用距离,荧光屏上一线淡淡的回波也渐渐消失了。灰色屏幕上一片迷蒙。庄丽一直没有再来信,他也一直没有再去信。有一天,当他终于明确地意识到,从此将永远失去庄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默默流泪。对着海湾上空那勾冷冷的残月,他拿出庄丽送他的那盘磁带,认真地听,把全世界的事情都抛到脑后,所有的柔情蜜意,立刻就包围了他,又使他忆起过去那些令人心醉的好时光。他真想再走回她的身边,可是当他真的提起笔来,那种冲撞心扉的激情又不知跑到哪去了。从舷窗口望出去,外面是辽阔无垠的大海,海面上漂荡着白色的渔帆,偶尔有海豚在波浪间跳跃,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孤线。调皮的海鸥不时在舷窗外面探头探脑,洁白的长翼会把一股股湿润的海风搧进舱来,扑在面上凉津津的。他把那盘磁带压进了皮箱底。军舰在黑色的法兰绒般平荡、柔和的海面上航行,像一把巨大的裁刀,无情地划破了大海的胸膛。舰尾,螺旋桨传出的沉闷的打水声,仿佛是大海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唐兴龙站在二层甲板上,凭栏远眺,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这几句话来。这是几天前他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诗人对大海的独特感受,引起了他心理的共鸣。他现在认为,海,就应该是奔腾的,喧嚣的。汹涌澎湃,波澜壮阔,不然,就形同死潭,会使人感到沉闷。比如此刻便是。有人很喜欢阳光下平静的海面那温柔的情姿。他却觉得,那种景致脂粉气太浓;那是女性的海,小姐的海,美则美矣,但缺乏生气,缺乏那种雄健、粗犷的男性的生气。他的实习期已满,听说这两天就要公布任职命令。一想到这个时刻,他的心里就呼然一动:从那一刻起,我就正式跨入人民海军军官的行列了!但是一想到这不过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新的起点,今后还要继续在这条舰上,在现任舰长的手底下工作,他的心又有些沉甸甸的。这是因为,前几天他无意中把舰长“得罪”了。那天,舰长召集各部门的领导和一些技术骨干开“军事民主会”,舰长满面春风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舰的训练开创了较好的局面,引起了上级业务部门的关注,过些日子,上级要在我们舰开军事训练工作现场会。我们呢,也要再努一把力。我今天召集你们,就是想请大家民主民主,下一步,咱们怎么把训练搞得更好!”会上的气氛很活跃。这不仅是个献计献策的好时机,还是智慧与才能的大竞赛。唐兴龙没有发言。他在想:舰上的训练到底开创了什么好局面呢?所有的一切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小唐,你都有些什么想法?”舰长满有兴致地问。别的人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这使他很有些不自然。“那,我就说几句。”他用舌头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我们目前的训练还比较保守,离现代战争的要求还差得很远。比如说,我们现在虽然使用了炮瞄指挥仪,捕捉目标和测偏的效率提高了,可是我们的火炮自动操纵系统还没有正常使用,还在人工操炮,这就无法快速完成战术动作。马岛之战的经验已经证明,从发现导弹到击中目标,只有一分来钟的时间,如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用火炮进行拦截,那就会被导弹击中。”舰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展平的脸皮像被冰冻了一般,青青的,毫无表情。角落里发出窃窃私语。唐兴龙顿了一下,鼓鼓勇气,又说:“因此,我认为我们目前的状况还不适宜开什么现场会。我们现在还没有什么可以炫耀和值得人家学习的东西。最紧要的是,从舰领导到各部门、各战位,进一步解放思想,积极克服各种困难,真正开创出一个好的局面来。”唐兴龙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将他的军:“小唐,你能不能具体点说说怎么去开创新局面?”“这个问题嘛,坦率地说,我个人能力很小,开不出包治百病的药方。但是在座的各位都有可能开出一两种药方来。”过了好一会儿,舰长才像从遥远的沉思中醒来,清清嗓子,于笑两声,说:“唐兴龙同志谈的意见很好,应该引起我们大家的重视。以后这样的会我们还要常开。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会散了,显得有些匆匆忙忙。谁也说不清舰长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唐兴龙敏感地发现,从这天起,舰长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晴见多云。多云转阴。有雨。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天上那几颗可怜的星星也被脏抹布一样的乌云抹去了光亮。云垂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哧啦,黑暗的天空亮起一道紫色的闪电,接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像石轱辘在碾盘上干滚。这时候,不知怎么他忽然又想起了庄丽。有一次他们去看电影,散场时遇上大雨,他们本来带着雨具,却心血来潮,故意冒雨骑车回家。他们把身子哈得很低,宛如两只打湿了羽毛的鸟儿在飞翔……“咔啦啦”一声巨雷,炸响在他的头顶。紧接着,一串串铜钱儿似的雨点,从军舰的前方斜射下来,砸在甲板上“劈哩啪啦”响,像乱了节奏的军鼓。顷刻之间,唐兴龙便浑身透湿。他感到雨点打得脸疼,却一动不动,像一根柱子。他感到很惬意。风声、雷声、涛声,奏出了一支气势磅礴、雄浑有力的大海交响乐。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音符,在海浪编成的五线谱上跳跃。闪电之中,他看见了大海里那小山似的波澜,心里不由得发一声感叹:啊!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的海洋!生活本来就不是浪漫的。闪电之中,他看见了桅杆上那悠然旋转的雷达线,脑海里便浮现出荧光屏上的那些迷乱的回波。又一道闪电。他猛然发现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淋雨。是顾西双。顿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使他快步走到他跟前:“部门长……”顾西双转头看看他,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也想……淋淋雨……”唐兴龙知道,出完这次海,部门长就要转业离队了。本来领导不让他出海的,可他仍然坚持要来。他说:我决不是想捞个“站完最后一班岗”的名,咱没那个觉悟。我就是想再到海上去看看……唐兴龙理解,他是眷恋这战斗了十几年的军舰,眷恋这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大海呀!仿佛就是在那一刻,他更理解了海……“真的。现在我看到了。将来你会比我有出息。就是沟沟坎坎还少不了……”又一声惊雷。又一道闪电。又一阵狂风巨浪。军舰在海浪间颠簸,沉下去,又浮上来。沉下去,又浮上来……
